1978年2月,我们家有次难忘的“豪华”出行。一家五口,哥哥和我坐在横梁上,母亲抱着妹妹坐在后面,魁梧的父亲将军似的,驾驶着“加重”自行车穿村过镇。
由于一年才回一趟娘家,母亲显得格外高兴,不管父亲怎样“居高临下”,她脸上始终是笑笑的。我们仨,一年到头,难得走一回亲戚,更难得借到一辆自行车走亲戚,与其说是高兴,更不如说是兴奋。一路上,我的心像是插上了翅膀,尽管北风割得耳朵生疼,可与满心飞翔的美妙比起来,那点疼又算得什么。我只盼着,去舅舅家的路长些,再长些,像哥哥说的那样,延长到地球那边去。然而,十公里还是很快就到了。至于在舅舅家当天的细节,只有母亲记得,我们一概忘掉了。只记得我和哥哥,要么围着自行车跑,要么蹲下来,哥哥用手握住自行车脚踏板一圈一圈摇,我的眼睛跟着一圈一圈画圆。尽管大人几次警告我们不许再玩,可我们还是心痒手痒。用舅舅的话说,这两个娃从头发稍到脚趾头都想着自行车。
下午回家的时候,天暖和了些,风也小了,可我们的高兴劲儿反而软了。因为心里明白,回村第一件事情肯定是还自行车,我们飞翔的高兴心情很快就要断了。令母亲和全家没想到的是,自行车的女主人竟跑出村“等”我们,那脸色比傍晚的天气还让人难堪。父亲为此发狠,说再也不陪母亲回娘家。事后证明,他果然说到做到。可我巴巴地望着父亲的嘴,其实多么希望他发誓说,咱也买辆自行车啊。
没有自行车,哥哥去五公里外的赵镇上高中全凭两只脚。走就走吧,吃惯苦的他对走路倒不怕,可我看得出哥哥怕别人看自己的目光。于是,他宁愿沿渠岸走特别难走的田埂小路,也不愿被同学看见。天晴还好,不过走出两腿土,可遇上下雨,他又没有雨鞋雨伞……一片塑料纸,一高一低艰难跋涉在茫茫雨雾中,那一幕,至今让我揪心。
我比哥哥幸运,在本乡上初中,步行不过十分钟,平时并不需要自行车。1987年7月25日,是我去县城参加中专复试的日子。母亲几天前,就向有自行车的邻居说了几箩筐好话,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泡了汤。正午,背着母亲半夜烙的锅盔,顶着毒辣辣的太阳,和我朝12公里外的县城进发。一路上的景致,或者当时就没入眼,或者看了很快又忘记了,而灼烧的渴,像荆棘滑过喉咙,三十年过去了,伤疤仍在。两个半小时的路程,我一路都在想象自行车的到来——老师的、同学父亲的、亲戚的、邻居的,然而直到太阳落到泥河沟,也没有碰到一个熟人。
后来,跟同学闲聊提说起这事,她父亲偶尔听到,猛然一拍大腿,说:“瓜娃,你咋不说呢,叔去送你呀。那是关乎你一辈子前程的考试,你咋敢马虎呢!”
“好叔哩,穷像毒蛇一样爬到了人心里,谁还敢拉开架子奢望前程呢?”
没有钱,只能住大通铺,蚊子骚扰不断,整晚燥热得睡不着。又焦心考试,口舌溃疡,锅盔干得根本咽不下。两天中专复试,真犹如在走我生命中的二万五千里长征。考完试回家途中,我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,像木桩子在移动。到了甘河水坝,突然大雨倾盆,一激灵,才回过神来,雨水泪水一齐奔流。
放榜的那天,同学骑她爸的自行车,陪我去县城。站在大红榜前,我俩几乎同时看到了我的名字,又几乎同时捂住嘴……谁能想到,我的名字竟然站到了那么高的位置,谁能想到呢!忍不住,我们又挤到跟前看了两次。千真万确之后,推着自行车,我俩一路跑向县城北门,从坡头大撒把放下去……我俩疯子一样呼喊着,车子和人,几乎全飞起来了。
在外求学的六年中,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,村里的自行车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多。虽然我们家依然一穷二白,不过假期偶尔借辆自行车用,并不多难。再说,邻村就有去县城的班车,2.5元的车费也能出得起了。
1993年,我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,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辆彩色自行车。红与黑的色调,轻便好看的曲梁,双脚一点就飞起来,幸福之路于是在车轮下延长,延长到地平线升起的地方!
1999年,监狱民警告别了“打工警察”,迎来了美好时代。工作有奔头,收入有看头,幸福蓝图越想越带劲。2002年,为了更方便接送女儿上学,我们将自行车换成了摩托。原来半小时的路,一下子缩短到十分钟。周末,一家三口,油门一踩,富平、耀县展脚就到,去铜川、渭南转转,也不是难事。摩托车无形中延长了我们的视野和心理半径,我们还想去更远的地方,看看外面的精彩。镇上去西安的班车,20分钟一趟,什么时候想去就去,再也不用摸着口袋作难了。
2005年,爱人工作突出,单位奖励他去海南开拓视野。当飞机乘长风傲然冲上万米高空,除了惊叹,我说不出别的。周围隐约有严肃的目光朝我望来,我却完全不能控制内心兴奋的迸溅。翱翔天宇,是我孩提时百做不厌的美梦,今天终于能够冲上云端,痛快淋漓地实现一回梦中的飞天,我如何才能不兴奋。
六月的关中大地,金黄的麦穗上场了,空阔的田畦里只留下尖锐的麦茬,依然泛着倔强的金光。苹果树、桃树、杏树、梧桐树,此时都绿得正浓。远望下去,广袤田畴就像一匹黄绿间隔的美丽织锦,晃晃悠悠地铺展开去。俯视,与云絮齐眉的高远的俯视,让眼睛禁不住自负:八百里秦川原来仅是一块大点儿的格子布!更不用说乡村来往穿梭的车辆、城市豪华的大厦以及平日高不可攀的诸多事物,统统消失在我视线之下。庞大的秦岭,也仅仅一晃而过。试想:如果以这种方式俯视人生,我担保,那些看来要命的输赢,也肯定占据不住人类的任何一只眼睛!
翱翔天空,我用心感受天空的胸襟。
2012年,我们千挑万选购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小汽车。有了四个轮子风驰电掣,千里不是天涯,百里不过咫尺,只要有时间、有心情,御风自驾,到江南,到塞北,统统不是难题。方向盘一打,油门一踩,路就在车轮下……有了延长线的幸福时代,终于来了!
(供稿:庄里监狱 刘高艳)